《庄子·杂篇·盗跖》中讲述了孔子劝导一个名为跖的大盗的故事,跖列举了伯夷、叔齐、申徒狄、伍子胥、尾生等事迹,认为他们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违背自然规律的人,从而证明儒家所谓贤君、忠诚、义士的道德说教的虚伪性。孔子在跖的诘难之下落荒而逃。
伯夷、叔齐等人的事迹都可以从先秦典籍中得到考证,但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尾生,却在秦汉时期撰写的《庄子·杂篇》中第一次出现。更与前文格格不入的是,尾生的故事无关乎大道理或国家存亡,而是一个个人的悲剧:
“尾生与女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寥寥二十一字,引起了古代文人的注意和种种遐想。尾生大概是一位天真的青年,他和所爱的女子相约在桥下,坚信她会来,结果却在水涨时抱着梁柱被淹死。在桥底幽会,是否因为他们之间存在不为人所接受的恋情?女子的爽约抑或另有苦衷?“抱柱”的形象反衬一对恋人的拥抱,急急涌现的河水,也许象征着澎湃的情欲,也让人联想起宓妃溺于洛水、化作洛神的传说,为故事增添了一丝凄美的浪漫。
在文学史中,尾生的“抱柱”脱离了儒道之争的范畴,成为了诚信和坚定不渝的爱情的象征。南朝梁代《玉台新咏·古诗八首》:“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玉台新咏》是继《诗经》、《楚辞》之后中国第三部诗歌总集,于公元六世纪南朝梁代编成,收录了男女感情的记述表达,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唐代李白《长干行二首》之一:“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我们现在常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是出于此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第二二出:“尾生般抱柱正题桥,做倒地文星佳兆。”这里,尾生的故事结合了司马相如题桥励志的典故,悲剧色彩完全消失。
虽然儒家经典中并未提到尾生,《论语》却提到同音不同调的微生高和微生亩。西汉时期,班固在《古今人表》中列“尾生高”于下中,下中即孔子所贬低的那类人。到唐朝,陆德明《经典释文》在注释《盗跖篇》时云:“‘尾生’,一本作‘微生’”。如此便将尾生同微生牵扯在一起。明朝郑晓、焦竑依据《论语》将微生高、微生亩视为一人,云:“微生名亩,字高。”又牵涉到抱柱之尾生,将三人合一。至此,尾生和微生历经千年,合为一人而无从考证。尾生是谁,是否确实抱柱而亡,甚至是否生存过,我们都无从得知。
2003年10月,艺术家何云昌在云南丽江,用行为艺术的方式演绎了尾生《抱柱之信》。他将左手铸于水泥柱中长达24小时,以一种雕塑般的庄严感与坚实的水泥融为了一体。而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有用英文、中文和东巴文书写的《庄子·杂篇》原文,不容忽视的大小像是有意引导人们去思考不同语言、以及文字和行为的演绎方式之间的区别和联系。
艺术家在之后的访谈中,形容当时“感觉突然被强大的力量给抓住了,被魔鬼抓住了,你怎么也摆脱不了,就扛着呗......”为驱除身体的寒冷,何云昌不断地来回运动,偶尔想盘坐于地稍作歇息,却因左手的不适当高度而无法完全着地,且需右手辅撑。寒冷又不得脱身的场景仿佛让人切身感受到尾生内心恐惧和坦然的复杂交织,“信”的力量和代价在24小时的坚守中变得可感可触。千年之前的典故穿越时间,透过《抱柱之信》的行为作品仍旧可以传递给我们最原始的震撼和感动。
何云昌的作品中时常以水为素材,与真相和记忆流逝的必然性进行对峙和抵抗。在早期的行为作品《与水对话》(1999)中,他倒吊在空中,用刀切割云南家乡的梁河,被刀切开的双臂涌出血水,滴淌在水中。《上海水记》(2000)中,他花了10个小时,用小船把10吨苏州河水从下游运至上游,让“河水倒流5公里”。在《尼加拉瀑布的岩石》(2005)中,他企图端坐于激流中的一块石头24小时,后因故中断。与水的属性形成微妙的对照,粉状的水泥在水的混合下可以凝固成型,也是何云昌一向喜爱的材质。其在《抱柱之信》中凝固成柱,似乎也传递着真实不可磨灭的信心。